编者按
作为中国民俗摄影协会会员,作者陈凌志先生兼具民俗摄影实践积累与理论深度。本文中,他从民俗的本质内涵出发,直指当下民俗摄影中存在的部分表层化、碎片化记录等问题,并结合中外理论与案例,深入探讨民俗摄影的学术性与文献性内核,这既是一位资深摄影人的经验之谈,更体现了协会会员对民俗摄影事业发展的责任与担当。
民俗摄影并非简单的“按下快门”,它是对文化的凝视,对历史的存档,对生活的解读。当下,越来越多的人在镜头中追寻民俗的温度与深度,但如何让作品超越图像之上,真正承载民俗的文化记忆与学术价值,仍需更多探讨、交流与碰撞。
在此,协会诚挚欢迎广大会员、摄影爱好者来稿、留言,分享民俗摄影实践心得与理念,阐述民俗文化理解与感悟。让我们共同探索民俗摄影的更多可能,让民俗摄影作品成为连接过去与未来,承载历史与希望的文化桥梁。
民俗摄影:聚焦超越图像之上的作品
近些年来,国内影展层出不穷,特别是一些民俗影展,包罗万象,琳琅满目。但是,人们漫步展厅,只要细心观看展览,就会发现当下许多民俗照片依然停留在浅表层、碎片化的“民俗”记录上。最近国内某县重金打造的首届民俗风情展,我观察到,同样存在类似问题。入展作品中能看出,一些摄影人单纯为了猎奇而记录或囿于唯美的艺术而创作,表演、穿越、摆拍痕迹明显的作品不在少数,特别是有些组照,往往是在一个时间单元、一个空间里面“瞬时”完成的,其目的仅仅就是为了展出和获奖。
不可否认,一个县级摄协举办一次影赛相当不易,其出发点和导向性没话说,值得肯定和鼓励,但是,影展中放在十年前,甚至二十年前就出现过的倾向性问题,若干年后的今天,还是那几个老问题,那就真成了大问题。太多的摄影人连“民俗摄影”中的“民俗”还没有搞清楚,就争先恐后地去拍摄“民俗”,拍了一大堆“民俗”回来,结果发现,“民俗”不见了,“民俗”变味了,拍的东西不“民俗”了。为何民俗事象如此丰富,民俗摄影却如此贫乏?那么,“民俗”是什么?“民俗摄影”拍什么?“民俗摄影”怎么拍?
在弄懂民俗摄影之前,首先得明白什么是民俗。不能准确地把握什么是民俗,只能导致民俗摄影的迷失、偏移与简单化、表象化。古人云,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历史上,人们对民俗概念的狭义理解由来已久,钟敬文《民俗学概论》作了比较全面的归纳,主要有四种,包括文化遗留物说、精神文化说、民间文学说和传统文化说。随着研究的深入,这四种狭义民俗观今天已被打破,人们普遍倾向于对民俗概念的广义理解。我们认为:民俗是人民大众创造、享用和传承的生活文化。它既包括农村民俗,也包括城镇和都市民俗;既包括古代民俗传统,也包括新产生的民俗现象;既包括以口语传承的民间文学,也包括以物质形式、行为和心理等方式传承的物质、精神及社会组织等民俗。
建筑、戏剧、歌舞、非遗、节气、祭祀、庙会、春节、少数民族……这些是为大家所喜闻乐见的民俗,但这些并不是民俗的全部。每个民族都有上、中、下三层文化。民俗是中下层民间文化的一部分。一切民俗都属于民间文化,但并非一切民间文化都是民俗。民俗是民间文化中带有集体性、传承性、模式性的现象,它主要以口耳相传、行为示范和心理影响的方式扩布和传承。民俗是一种民间传承文化,它的主体部分形成于过去,属于民族的传统文化;但它的根脉一直延伸到当今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伴随着一个国家或民族民众的生活继续向前发展和变化。历史上,除一部分民俗文化不适应社会发展需要而自然消亡外,也有一部分民俗在社会变革中发生新的变异。比如,较为知名的案例为“裸体纤夫”,随着三峡大坝蓄水及现代航运发展,此习俗已消亡。再比如,中国古代的裹小脚传统习俗,曾被称为“畸形美”。而这项风俗习惯,直到20世纪才退出历史舞台。相反的是,在城市化进程的推进下,一些民俗走向变异,以新的面目出现,如湖北恩施的传统村落习俗“刨汤宴”(又称“杀猪饭”“年猪饭”)趋近消亡,反而在恩施城区衍生的新型民俗节日——“刨汤节”,却愈发受民众青睐。从农村走向城市,“刨汤宴”脱离了原初地域和语境的习俗,以新的功能和目的被利用和呈现出来。
摄影理论家林路研究认为,民俗摄影从题材上可以分为:以民俗题材进行艺术创作的民俗艺术摄影;就特定社会时间段的某一地域、民族而进行的主题性的民俗纪实摄影;以及围绕一个具体鲜明的主题、用一组照片配合一定的文字完整展开的民俗专题摄影报道。其中尤以民俗专题摄影报道所体现的民俗学术文献(纪录)价值、史料价值、社会认识价值等更值得重视。在具体的表现上,民俗摄影不只是记录独特的民俗事象,其深层内核在于尊重人类相伴自然、生生不息的顽强生存力和依据美与崇高的价值观塑造生活的丰富创造力。
那么,我们今天所讲的民俗摄影,是指传统意义上以民俗事象为对象的文献(纪录)摄影活动,类似于纪实又有别于纪实,具有极强的学科边缘性,它与许多学科民俗学、民族学、人类学、考古学、历史学、社会学等等,都有直接或间接的联系。某种程度上讲,民俗摄影人也可以是人类学家、民俗学家和社会学家等等。
关于文献(纪录)摄影,前些年安德烈?胡耶的《摄影:从文献到当代艺术》一书,在中国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如何从文献到超越文献,以文献的方式超越文献的属性,进入一种当代艺术语境中的纪实摄影?
尤金·阿杰是大家都比较了解的一位摄影家,他在40岁左右开始拍照,拍的绝大多数照片是老巴黎,拍摄这些照片目的是给艺术家提供素材。他是不是有记录文献的意识?后来,尤金·阿杰的绝大多数照片被认为是记录了老巴黎,它的记录性、文献性被大大提取出来。这里有一个转变过程,最初并不是作为文献去创作的,但后期被追认为是文献。
与尤金·阿杰不同,奥古斯特·桑德则提出要做20世纪的人类档案,把人按照职业分门别类的拍摄,有一个非常明确的文献意识在。从这个时候开始,摄影的功能在一定程度上被引向了记录、纪实、文献。从这个时候开始,影像出现了一种异化的可能。文献本来是由被追认的东西成为了先在的东西,有意识地转变为为了文献价值、文献意义去做,目的开始转变。
20世纪的人们(之一)奥古斯特·桑德摄
那么,问题来了,民俗究竟是用文献(纪录)去做,还是用艺术去做呢?
在1910年布鲁塞尔举办的第五届国际摄影大会上,给出了文献的最佳定义,无外乎是一种中庸、灵活的定义:“一个文献作品必须是被用于各类性质的研究,因而在被摄物的部分需要尽可能多的涵盖细节。任何在某一时刻可能被用于研究的影像。任何细节都不得被轻视。摄影的美感是第二位的;对这类影像的要求应该是清晰,富有细节并被小心保护,为了使其尽可能的不被损坏地保持。”
有人认为,过分追求艺术化“美感”的过程中,容易使民俗摄影偏离它应记录民俗事象的根本方向。很多摄影家以民俗事象为拍摄对象,但因为并没有打算使之“文献”化,而欲使之“艺术”化,那么,这个所谓“民俗摄影”仅仅是一种“艺术摄影”,其中的“民俗”仅剩下一种形式,或者说,徒具一副华丽、干扁的空壳。在这样的艺术氛围中,作为文献(纪录)摄影一个方面的民俗摄影不能免“俗”是可想而知的。
著名历史学家冯天瑜指出,当民俗遇见文字,便有了民俗学文献,成为文化史的一部分;当民俗遇见摄影,民俗活动的瞬间便被定格,场景与细节一览无余。但“初识”民俗者,未得文字的详细介绍,难免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只有当民俗与文字、摄影“交汇”,使观者近乎亲临现场,不由自主地沉浸其中,欣赏、把玩、回味,此时此地,恰如彼时彼地。
可见,学术性、文献(纪录)性是民俗摄影的灵魂。视觉和历史人类学家爱德华兹(Elizabeth Edwards)认为,将照片、摄影看成是一个日常现象,将照片作为物体,而不是作为图像,就和我们看到的凳子、椅子、火车、铁路一样,作为一个物品。所以,我们应在认识文献(纪录)摄影的观念上做出与时俱进的理解:文献(纪录)摄影开始摆脱单纯的影像纪录,而提升至以摄影表现形式对人类文明、人类文化和人类民俗再认识的新阶段,即民俗摄影是对人类社会的文献(纪录)摄影。
摄影家要在追求艺术性的基础上,从历史与文化的角度,学术与文献(纪录)的立场看待民俗摄影。假如你真的是想记录“民俗”,比如你以科学的严谨的态度,用影像和文字的方式去记录、整理、研究“民俗”特定的形式、内容、结构……等等,得到的将不仅是一份“民俗”的影像图录,还是一份影像与文字互为印证的人类文化学意义的文献报告。
再举三个例子:爱德华·柯蒂斯是卓越的,最终成为了美国的影像巨人。1898年,他克服重重困难,展开了北美印第安人的考察探险之旅,前后记录了80多个印第安人部落,足迹踏遍密西西比河以西所有的印第安部落。他历时三十年,不惜倾家荡产,陆续拍摄并出版了《北美印第安人》这部摄影史上的不朽巨作。《北美印第安人》规模宏大,共计20卷,每卷2200幅作品,包括详尽的文字说明,全面展现了北美印第安人的政治、经济、宗教和文化生活。这既是人类文化的珍贵遗存,也是对文明社会的庄严洗礼。
庄学本(1909-1984),中国影像人类学先驱,纪实摄影大师。他于1934-1942年间,在四川、云南、甘肃、青海四省少数民族地区以田野调查的方式,进行人类学、民族学、社会学等领域的考察,拍摄万余张照片,撰写近百万字考察手稿和日记,整理了许多地名、人名的背景注释,全面反映了20世纪30至40年代中国西南民族地区的民族风貌。他的摄影,展示了那个年代藏羌民族的精神面貌,为中国少数民族史留下了一份可信度高的视觉档案。但直至20世纪末,庄学本影像才被逐步发掘,其在摄影史上的贡献和地位也被重新定义。通过《西行影纪》再读庄学本,想必可以促进中国摄影界对田野调查、文献摄影、纪实摄影、影像人类学等概念的思考。
西行影纪(之一)庄学本摄
同样,在中国,在湖北,吴志坚堪称当代杰出的民俗摄影家,是中国端午节入选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重要推动者。自1998年起,他一直跟踪调查和影像追随黄石西塞神舟会,10多年的田野调查让他详尽掌握了神舟扎制、仪式过程以及技艺传承谱系资料。2009年,由于黄石西塞神舟会端午节俗的加入,以西塞神舟会等三省四地端午习俗为代表的中国端午节才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正式批准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与其他三地不同的是,黄石西塞神舟会体现了地方端午节俗的特异性,以恭送扎制的神舟下入长江、顺水东流以驱瘟攘灾、祛病祈福为主要内容,但演变至今业已融入纪念屈原的寓意。
中国端午节——西塞神舟会(之一) 吴志坚摄
民俗摄影作品作为历史文献在某种程度上回归了其本质属性:藉由摄影“机械之眼”对世界的直接与纯粹的感知,缔造关乎现实主义与“文献”(Documentary)价值的图像。那么,民俗摄影强调其学术性和文献性的同时,一定要改变刻板冷漠印象,展示生活的状态,给人们和历史展现生动的生活场景和人物情绪,在这种场景和情绪中记录民俗发展的印记,这才是民俗摄影家和民俗工作者应该努力的方向。
【作者简介】
陈凌志,中国民俗摄影协会会员、中国摄影著作权协会会员、湖北省摄影家协会理论策展委员会委员、黄冈市摄影家协会顾问、黄冈市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省文联中青年优秀文艺人才库成员。一些摄影作品被新华社、人民日报、英国路透社和中国摄影报、大众摄影、人民摄影报等媒体采用或转载。一些摄影专题在平遥国际展、凤凰双年展和国展、省展、奥赛等国内外展赛中获奖(入展、入围)。一些摄影评论文章在《中国摄影报》《人民摄影》报专业报刊发表,首次在摄影理论界提出三峡摄影群体和三峡摄影群体现象,引发广泛关注和讨论。
协会简介
中国民俗摄影协会(英文简称CFPA)成立于1993年,是由开国上将张爱萍创建、民政部注册登记、文化和旅游部行业管理、中央社会工作部党建直管的全国性社会组织。曾被文旅部授予“优秀社会组织”、民政部授予“全国先进社会组织”称号,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合作伙伴,教科文组织前副总干事汉斯·道维勒博士现任中国民俗摄影协会总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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